（一）
表哥的空酒瓶
有三十七个
我反复数了几遍
就算一天一瓶
一个月也才三十一瓶
表哥是酒中之神
如果你看他下楼
他要去买酒
如果你看他上楼
那是买完酒回来
如果他在家
正在喝酒
如果不在
出去找同学喝酒
如果他在睡觉
是刚刚喝完酒
表哥凭实力提前二十年
过上了退休老人的生活
东不管西不管，酒管
醒也罢醉也罢，喝吧
（二）
表哥医院
大夫给他打吊瓶的时候
他拉着我的手说：
小妹，我这次是真不行了
以后我爸妈就托付给你了
我说：没事的大哥，你都不行好几次了
他说：这一次是真的
我说：哪一次不是真的
他说：这次和以前几次不一样，我心里有数
我说：进医院的时间不一样，用药都一样
（三）
表哥再次决定戒酒
我们都为他高兴
他说这次如果能平安出院
以后一辈子不喝酒
二十四天以后
一辈子到期了
（四）
喝酒的最高境界就是
既不需要酱牛肉
也不需要花生米
如果你以前没听说过
一边抽烟一边喝酒的话
今天你就算听说了
（五）
大嫂对于大哥的喝酒
从不多说什么
她从前啰嗦，什么都管
大哥怕麻烦
从不喝酒，也不抽烟
后来大嫂图清闲
住进广寒宫里和嫦娥成了闺蜜
大哥的空酒瓶就在那时
多起来
每个月都比三十一天
多出几只
那些空空荡荡的空酒瓶
每一只
都装着大哥沉默的口诀
（六）
在大嫂之前我从未见过
那么优秀的人
她的专业获奖证书可以装满
一只中等大小的空纸箱
在大嫂之前大哥从未见过
那么漂亮的女人
但他语言极度匮乏
他不知道该怎么夸奖一下
他喜欢得不得了的女人
他总是找来一个参照物
然后得意洋洋，得得嗖嗖地说：
你大嫂比她漂亮一百倍
（七）
秀外慧中说的是她
红颜薄命说的也是她
大嫂总是对乳腺癌能死人这件事
持怀疑态度
她说：乳腺癌还能死人?
她每天设计图纸到十一二点
大哥和家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做的饭有童年妈妈的味道
她做的菜有小餐馆特有的香味
她把白布单一甩套在大哥的脖子上
拿来剪刀、木梳和电推子
开始给大哥理头发
大哥从不去理发店
他说大嫂的手洗头可舒服了
一下一下抓在头皮上，像小猫的爪子
既轻柔又解痒
大嫂剪的发型也好看
比大哥本人年轻好几岁
（八）
大嫂在病情轻的时候
开始给大哥织一件白色的毛衣
大哥说：
你歇歇吧，好好养病
你织的款式那么老土谁穿啊？
大哥说到做到
那个冬天
他真的没有穿大嫂织的毛衣
（九）
冬天过去是春天
春天过去是夏天
空气里到处弥漫
骄阳似火的味道
好在屋子里凉快
大哥把空调打到
有雪花的二十度
继续喝酒
冷了就找来一件衣服取暖
可衣服又太厚了
他开始出汗
额头上出汗、鼻尖上出汗、脸颊也出汗
他停止喝酒
把空酒瓶整齐地
摆在上一只空酒瓶的后面
他以倾斜地面十五度的姿势走到沙发跟前
一头栽进去
他感到身体和思想同时下沉
朦胧中他听到她说：
冷的时候就把毛衣穿上吧
他说：这么老土的款式，谁穿啊
（十）
病房里始终是
冷热适宜的二十五度
她的腿又开始酸了
他给她捏腿
手搭上去的一刹那
有一丝不易觉察的
因恐惧而产生的停顿
那不是腿，那是一团瘫软的棉花
没有结缔组织该有的弹性
他的手仿佛仅隔着一团棉花
直接按在她没力气的骨骼上
“我不会死的对吧？”她问
“当然不会了，过几天就出院了”他答
她把手给她，他就顺势攥住
她想从他的目光和温度里攫取一点
活下去的勇气，信念和力量
但生命的绵延仅仅有爱肯定是不够的
（十一）
她常常在半夜被一口咳不上来的痰
憋醒
他给她拍打后背，自下而上
手掌弓成三角形状
她的胸膛好像藏着一团火
火在她的骨骼里燃烧
他在她的双乳之间放一块冰
还不够
她的双脚也分别需要一瓶
冰冻的水
还不够
她的面目狰狞起来
眼神格外恐惧
灭了，眼神里的那一点光亮灭了
瞳孔里燃烧的火焰灭了
身体里的灯灭了
她像一只化茧的蝴蝶
从不断下坠的肉体里艰难地抽离......
（十二）
他给她穿内衣
雪白的内衣像雪一样白
裹紧她圣洁的灵魂
他给她穿外衣
绿色的外衣像草一样绿
暗示轮回的生命
他给她穿大衣
齐膝的大衣带走她活腻了的肉体
病房空，灵幡起
在天三尺有神灵
蒙族人的葬礼
是不需要守灵三天的
（十二）
他的思想继续下沉
毛衣发挥着不同寻常的温暖
他的脸颊继续出汗
脖子里也满是汗
她说：我死以后你再找一个
他的眼睛也开始出汗
三十七只空酒瓶
空空如也，比天空还空
每一只
都装满被束缚的渴望
